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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凡今年25岁，是天津总队开发区支队八街中队一名消防员。8·12天津滨海新区爆炸事故中，他所在的中队最先抵达爆炸现场增援。到场的26名战友中，8人牺牲，18人被烧伤。张梦凡因分派工作而幸免于难。新京报记者彭子阳摄
2015年8月12日22时51分，天津港瑞海国际物流有限公司危险品仓库发生火灾爆炸事故，事故造成165人死亡、8人失踪、798人受伤，遇难者中有公安现役消防队员24人，天津港参加救援的消防队员75人。
对于天津消防大队开发区分队八街中队消防员张梦凡来说，这个夜晚将让他终生难忘。因腿部受伤被要求留下执勤的张梦凡看着战友们准备就绪、集合完毕，消防车像往常一样鸣笛而去，鸣笛声不断。
8月12日晚，第八街消防队26名队员响应救援，其中8人死亡，18人因不同程度烧伤入院。当晚，再无人员返回。
爆炸在人们心中留下一片废墟，但生命却顽强地继续生长。三年来，天港“8.12”事故核心区建成了港湾生态公园，八街消防大队受伤战友纷纷出院或退休。两位殉职烈士的家属也通过体外受精技术，成功迎来了新生儿。
但张梦凡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他把所有和爆炸有关的物品都保存了下来，以对抗遗忘。
八个名字
“李鸿熙、梁诗磊、唐子逸、刘成、杨刚、程远、訾清海、蔡家源。”
第三次，八个人的名字全部念了出来。张梦凡松了一口气。前两次，他只念出了七个名字。这让他后背短暂地冒汗，脑子里短暂地空白了一下。他越是努力思考，就越是找不到缺失的那一部分。
三年来，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次也没有，对于他来说，记住这八个人的名字，已经是本能的反应了。
“心里很难受，很愧疚，别人都会忘事，我却不该。”这是2018年10月，张梦凡回到天津，向战友们致敬。与前几次相比，张梦凡发现，天津烈士陵园里的人明显少了，港湾生态公园里没有爆炸的痕迹，一群群跑步、散步的人从他身边走过。
即便不去墓地，张梦凡也能从社交媒体上直观感受到，公众对“8·12”事故的记忆已经淡去。“10月9日是全国消防日，社交媒体上再也没有关于消防的热搜了。”
爆炸发生后，张梦凡还创建了QQ群，专门收集“8·12”事故线索。事发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都有几百人申请进群。群里，大家为消防员祈祷，分享四面八方的救援信息。随着时间的推移，群里的讨论逐渐减少。直到今年，QQ群基本沉寂。“以前几百人的大群，现在基本成了死群。”张梦凡说。
张梦凡2016年从八街中队退役，在微博上，他有自己的实名账号，但个人资料上仍留有“天津总队开发区分队八街中队消防员”的头衔。
第八街中队
2015年8月12日晚间爆炸事件发生后，张梦凡失去了八达岭中队8名战友。
9月11日，最后一个找不到的人，是26岁的中队长梁石磊。5个月前，梁石磊刚刚在老家宝坻和未婚妻举行了订婚仪式，当天就赶回部队。“等我凯旋归来，我们挑个好日子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好不好？”这是梁石磊发给未婚妻的最后一条信息。
此次爆炸共造成99名消防员牺牲，这一数字超过了我国2005年至2014年消防员牺牲人数的总和。
2015年8月13日，火灾点外两公里处，消防员聚集，准备进入火灾现场。资料图/摄影师彭子阳
人生前22年，张梦凡一直用“胆小鬼”来定义自己，即便后来加入八街中队，他依然认为自己是站在队友身后的。
2010年，17岁的张梦凡参军入伍，小学毕业照上的他站在队伍边缘，一脸愁眉苦脸。
张梦凡入伍的第二年，表哥张伟就觉得，军旅生活让张梦凡积极开朗起来，他开始向同龄人靠拢，“偶尔休息一天，他就会出去玩，打游戏什么的。”
2011年，张梦凡被分配到八街消防队后，杨刚、李洪熙等人也相继来到八街消防队，其中年龄最大的是教导员李洪熙，34岁，最小的是2015年入队的蔡嘉元，年仅19岁，其他人平均年龄都在20岁左右。
作为中队唯一的大学生，梁石磊戴着金属框眼镜，看上去瘦弱不堪，但身体素质在队里名列前茅。久而久之，大家发现梁石磊是个“完美主义者”。训练之余，梁石磊还会私下研究各种动作，提出改进建议。
訾青海和刘成则活泼一些。在张梦凡的印象里，訾青海很聪明，学东西很快，考核时经常名列前茅。刘成则是訾青海的“升级版”，经常别人说完前半句，刘成就能接过下一句。
八街中队平均每周要处理四五次火灾。从灭火到猫狗被困井中，任何救援任务都必须有消防员在场。张梦凡最惊险的经历是2013年处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火灾。
2014年巴达街中队全体合影。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由于缺乏经验，张梦凡和另一名队友戴着防毒面具，抬着遇难者尸体，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在老班长的带领下，摸索着找水，终于找到了离开酒店的路。
那一刻，他在黑暗中真的感到恐惧。“作为一名消防员，你的身体本能不会让你做出让你恐惧的反应。很多时候，你只有回头仔细思考后，才会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情况有多危险。”
2014年下半年，在一次跑步训练中，张梦凡摔断了腿，休息了半年多才被分配到通信班。2015年8月12日，指导员李洪熙以担心他身体不适，将他留在中队执勤。按照部队的惯例，越是危险的场景，越要用张梦凡这样的“前辈”顶替蔡佳元这样的“后辈”。
他对此感到愧疚，并不断猜测当时的情况。“如果我在场，情况会不会更好？如果……”
领导考虑到张梦凡的身体承受能力，建议张梦凡撤离到其他中队，但张梦凡拒绝了。
爆炸现场至今未清理完毕。由于毒气超标，张梦凡除了睡觉外，必须戴防毒面具。白天，他帮忙接待家属和媒体。半夜，他经常会惊醒，怀疑这是梦。宿舍里，床位空空如也，墙上还有玻璃露在外面。“但一开门，总觉得房间里还有人，总觉得他们还在这房间里。”
救赎之旅
2016年上半年，张梦凡决定退休，八街中队还在修缮，就连被炸毁的窗户也暂时用绿色帆布遮盖起来。
相比以往，张梦凡的退役显得有些草率和仓促。大部分队友还在医院休养，只有少数出院的队员来到八街中队门口送别。张梦凡等人给每位阵亡战友举杯敬酒，“你们八个，在下面好好生活，我们会照顾好‘我们’的家人。”
从退伍第一天起，张梦凡就开始筹划“探亲”之旅，这个想法在他心里酝酿已久，也是他退伍的原因之一。
他的旅程从杨刚的家乡重庆忠县开始。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杨刚的父母，但张梦凡发现，三人之间，没有一句问候，就已经足够默契。一种无声的纽带把三人联系在了一起。杨刚的父亲沉默寡言，热情好客，从车站就把他接回家。
听说张梦凡爱吃火锅，他们特意从县城带了火锅过来，晚上张梦凡被安排到杨刚的房间里睡觉，房间里挂着杨刚用过的各种木工工具，杨刚爱好木工，中队里的修缮、杂活全由他包办。
张梦凡的到来，让这个烈士家庭的寂寞变得明亮起来，几杯白酒下肚，杨刚父亲的感情防线被打破，说起儿子，他泪流满面。
从杨刚出发，张梦凡分别拜访了訾青海家、蔡佳媛家、梁诗蕾家、李鸿熙家、唐子逸家、刘成家、程渊家。
李洪熙去世后，母亲心脏病发作住院，妻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照顾老人和孩子。2岁的孩子对李洪熙的死毫无概念。但偶尔听到窗外消防车的警报声呼啸而过后，孩子会转头问妈妈：“爸爸回来了吗？”
半年多来，张梦凡又有8对“父母”。8位牺牲的战友中，除了指导员李洪熙已婚、梁石磊已订婚、刘成有女朋友外，其他大多是风华正茂的未婚青年。
得知张梦凡从未谈过恋爱，烈士家属开始着急地给张梦凡介绍女朋友，“父母”也语重心长地对张梦凡说：“梦凡，别总是活在过去。”
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女孩靠近张梦凡，向他表达爱意，但他感觉“自己还没有能力去迎接新生命”。
张梦凡把这次探亲看作是自己的一次“赎罪”。“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牺牲了生命，而我没有。我的责任是照顾好他们。”从生存的角度来说，他把自己定义为“幸存者”，但内心却不断回想那晚。
离开八街中队的生活后，每当遇到与天津爆炸有关的话题，他都会在社交媒体上问自己：“张梦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梦凡2016年退伍后首次回到八大姐中队，在8.12天津爆炸纪念馆与战友们留下的荣誉证书合影。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别忘了
2018年5月，张梦凡在武汉找到了一份消防安全教员的工作，这是张梦凡第一份正式的工作，此前2016年他在天津一家连锁餐饮公司做服务员，他坦言希望学习这家餐饮公司的服务水平，未来做好开一家消防主题餐厅的计划。
张梦凡告诉记者，他设想餐厅将以消防为主题，餐具也将设计成消防器材的样子，收入的一半将捐赠给消防烈士家属或相关慈善机构。
他希望在餐厅里留出一角，为这八位牺牲的战友留出空间，刻上他们的名字和故事。“让每个来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故事，不要忘记他们。”
消防队的经历、8位战友的名字从未离开过他的生活。在家乡湖北孝感安店村，他在房间里设立了一个衣柜，里面放着军装、消防服、爆炸遗留物，还有100多张探望烈士家属的门票。
他习惯时不时地把纪念品拿出来翻看，“希望多年后，我看着这些票，就能知道我去了哪里，遇见了谁，它们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什么位置。”
张梦凡留存的火车票。新京报记者刘益钊摄
他真正对抗的是人类被遗忘的本能，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一次次对媒体的陈述中，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不再波动，甚至渐渐变得麻木。
出事之后，父母再也没有主动找张梦凡谈过这件事，只有看到他再次出现情绪波动时，母亲才会淡淡地说一句：“梦凡，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在走访烈士家属时，张梦凡也听到了一些好消息，两年前蔡佳媛的母亲通过试管婴儿技术生下一个男孩，訾清海的母亲经过两年的休养，也于今年3月通过试管婴儿技术成功怀孕，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张梦凡现在还看不出孩子们稚嫩的面容与自己的昔日队友有任何相似之处，但他已经决定，等孩子们长大一点，要给他们讲他们兄弟的故事。
